2014年7月26日 星期六

《盛夏》第六回

(上接:第三~五回


第六回





一周容易又周五,雖然下班遇到輕微交通擠塞,使我成了今晚最遲回家的一個,但對於五天工作的人如我來說,周末來臨的歡樂畢竟是壓倒性的,只待車龍逐漸疏導,我便把塞車的煩燥拋開,重拾起對周末的期待。

門匙離開手提包,還未放進匙孔,門後的人已率先把大門拉開。我感覺到有一股歡騰氣氛,在門被打開的一瞬滲出來,我想裡頭肯定正在進行甚麼盛事。

「快看看是誰來了!」雀躍不已的 Rena 一手搶去我的手提包,另一隻手用力把我拉入屋,唯恐我稍有遲疑,錯過了某些片段。毫無防備的我被 Rena 這樣一拉,幾乎就要失足跌倒,可是這種狼狽的感覺,瞬間就被由心而發的喜悅所沖走。

那不就是……Jennifer

好久不見的 Jennifer

久別重逢的喜悅,教我倆喜不自勝,頓時激動地緊抱著對方,透過這種最原始、也最真摯的身體語言,毫無顧慮、毫無隔阻地直接傾訴相思之苦,直至潔癖成性的 H 硬生生把我拉開,說我還未脫鞋,不可以走進來弄污地板。

Jennifer 是這所房子五名住客之一,但留在屋內的時間是我們五個人之中最少,主要是因為工作的關係。從前,Jennifer 是個標準工作狂,常為了工作表現而忙個不停,由開頭早出晚歸,到不時在公司通宵達旦,已經習而為常。後來,她因為工作上的龐大壓力而養成過勞,還出現輕微的抑鬱,迫不得已辭去工作在家靜養,由特意推卻很多 free-lance 工作機會的阿卓留在家中照料。

一年前某個晚上的五人飯盒聚餐,誰也沒想到當中會有餞行意思,事關翌日早上,Jennifer 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,只見留在書桌面的一張留言:

「想一個人到外面走走。珍重。勿念。Jen.

這不到二十字的信,讓大家有不同的揣測。阿卓說,Jennife可能到了郊外拍照,大概晚上就會回來;Rena 認為 Jennifer 是回到家人處暫住,數天之後或許會回來;我說,她有可能到了外地散心,至少會離開一個月;的看法最悲觀,他疑心 Jennifer 因為一時看不開而走上絕路,永遠都不會回來。最後一個說法當下就受到非議,但當時間一天一天過去,過了半個月,一個月,兩個月,三個月,半年,九個月,一年……Jennifer 還是音訊全無。說實的,雖然不容易接受,但我們心裡已有最壞的打算。即使 Rena 仍會隔天打理 Jennifer 的房間,即使我還是會偶然給她買小禮物,可是她有可能永遠不會收到,這點我們從沒說出口,但心理準備還是有的。

如今一個活生生的 Jennifer 重現在我們眼前,完全是一種失而復得的感覺,大家心中震撼之大可想而知!經過了整整一年的分別,Jennifer 的臉上雖然添上了半分滄桑,但在氣質方面卻有加無減,感覺上是從一個好高騖遠的年輕人,蛻變成一個成熟穩重的成年人。而最重要的,還是看到久違的笑容在她臉上重現;笑容中呈現出悠然自得的感覺,在她備受抑鬱困擾的一段時間中,是絕對找不到的。

「好呀,終於人齊了。」臉上也流露出無法抑止的喜悅。「肥卓,把吃的喝的都拿來,我們來好好的敘舊。」

關上提供主要光源的吊燈,讓海旁街燈的光線透進室內,唱機輕輕播放著高中時代的流行曲,兩隻擴音器低調地亮著柔和不搶眼的藍色光芒,啤酒、紅酒和果汁梳打伴隨著和酒小吃,堆在我們五人圍起的圈套裡。席地而坐為彼此帶來毫無阻隔的感覺,整個環境氣氛,和高中年代的宿舍很相似。

「能再見你實在是太好了,我以為你……Rena 的語氣很是激動。

「死了。」補充道。

「這臭小子,只會說出難聽的話,好話又不見你講。」阿卓肥大的指尖直指向 H

「嘻嘻,我可沒有死,不過也算是經歷了一次重生吧。」Jennifer 輕輕撥弄著長髮。

「嗯?」

「你們應該都知道,從前我在舊公司很有拼勁,除了對自己的工作力求完美之外,別人做不來的、不想做的、沒空做的,我都挺身而出,多少替同事們分擔一些。其時我只想用精神和時間換取工作上的成就,從而得到更好待遇。」Jennifer 頓了一頓,拿起半滿的紅酒呷了一口。「『多勞多得』這套遊戲規則在企業的下層是成立的,對此我也算得是駕輕就熟。但當我被提拔成中層員工,我就發現周圍彌漫著一種不同的工作氣氛,使我難以適應其中。簡單來說,大部份中層員工都視自己身處的位置為山頂,滿足於現狀而不求上進。這些人每天上班就像上老人院一般。」

「哈哈,老人院這個比喻真不錯。」

「我不像他們,我告訴自己,今天之所以坐到這個位置,全靠無間斷的努力和毅力,我把握每分每秒,付出的時間和汗水,決不是為了僅僅停留在企業的中層,像退休人士般渡過餘生。可是在這個位置上,我的努力不懈再沒有像從前般發光發亮。升職試用期沒錯是順利通過了,但我一天比一天覺得我的汗水是白白消耗在重床疊架的官僚制度中。對於我這個好勝心強的人來說,努力過後沒得到成果,是一件非常消磨意志的事。」

「於是你就患上了抑鬱。」

「不,沒這麼簡單,這並不是導致我抑鬱的主因。要知道我從小就在長輩的期望和同輩的批評中長大,別人的話可能對我產生影響,但絕不會令我崩潰。」Jennife說畢這句話,眾人都保持了一段時間的靜默。我知道若無其事地說出這些話的背後,肯定是一段漫長的辛酸史。Jennifer 能夠像局外人一般,以平靜的語氣訴說自己的事,使我不禁對她又是憐惜,又是敬佩。

Jennifer 又呷了一小口紅酒,作了一記深呼吸,開始分析自己當其時的心理:「打從我加入公司,不到一星期已經有人對我不滿,我想是因為我比他們勤力的緣故吧。當針對我的批評由『假裝勤力』變成『做爛市』,我就知道我正走在正確的道路上。某個上司起初對我甚為挑剔,我做得好的部份他隻字不提,不足的地方卻故意誇大,我是知道的。後來每逢接到他交代的工作,我幾乎都以雙倍,甚至三倍完成,使他根本找不到可以挑剔的地方,這才開口稱讚我幹得不錯。」

「這句讚許得來不易呢。」我由衷地感嘆道。

「也許是吧,但其實我不稀罕。我的滿足感主要來自覺得自己是個有用的人,而不是他人的讚許。到我攀升到企業中層的初期,雖然工作上遇到阻滯,但我還是自信滿滿,深信有天能衝破這個關口,然後向更高的位置邁進。直到有一天……Jennifer 喝了一口紅酒,舉杯的動作比剛才大,使杯上物幾乎要濺出來。「直到有一天,我在神差鬼使之下,去看網上的招聘廣告。當初我只是帶著好奇的心態,去留意一下最近的就業市場上哪一行比較缺人,可是當我一直看下去,愈看得多,心中就愈有種感覺,覺得自己一無是處,甚麼也不懂。」

「沒可能!」Rena 激烈地揮著手,表示難以置信。「你這麼能幹,又怎會一無是處!」

「沒錯,在舊公司裡我是一名要員,再過個兩三年也許還能呼風喚雨,但離開公司之後呢?我的所知所能,全部與公司有關,也就是說除了公司的事情以外,我甚麼都不知曉。莫道我不知道現在流行甚麼音樂和衣裝,連最簡單——那晚在公司附近有人向我問路,我也是啞口無言!即使我對公司的歷史、高層人員的名字和頭銜、部門的財政狀況,甚至在某份計劃書中找到幾個錯字我都瞭如指掌,那又如何?事實是離開了公司,我連一個普通人都稱不上……

「傻瓜,你是普通人,我是普通人,大家都是普通人,有甚麼好比較的。」不禁長嘆一口氣。Rena  Jennifer 抱住,來回輕撫她的後腦勺表示安慰,自己卻首先眼泛淚光。

「我想抑鬱的心理大概就是在那時開始形成。在這種心理狀況下,我無法好好專心工作,一天裡總要躲進傷殘人士廁所,為怨恨自己的無能而偷泣。另一方面我更加投入在工作之中,意圖用超越自己承受範圍的工作量,去壓碎對自身無能的恐懼。結果是怎樣,你們應該都記得。」

「你在公司暈倒,在醫院待了半天才醒轉過來,」阿卓回憶著。「主診醫生說你心理和體力嚴重透支,還警告說假如情況沒改善,下次再暈倒的話,有可能永遠不會再醒過來。」

Jennifer 略略點頭,門牙輕輕咬著下唇,似是猶有餘悸。身旁的 Rena 感懷她的遭遇,已無法控制淚水像決堤般湧出,反過來受到 Jennifer 的安慰。

「你知道嗎,」我也加入了回憶的行列。「你醒來之後第一句話是問這是甚麼地方,接下來第二句就是『我要回公司』。以你當其時的狀況,這根本和自殺無分別,但你卻不顧一切,堅持要上班繼續工作,要 H  Rena 合力按住你,阿卓守在門口,我和醫生輪流勸說,你才乖乖接受留院觀察一晚的決定。」

「對呀,以後每次憶起這一幕,都覺得自己實在好瘋,瘋得過火,連性命都不顧。」Jennifer 細長的食指輕輕掠過眼簾,沾走一滴淚水。「若不是你們堅持不讓我離開,再過不到兩天,我大概就成為辦公室文件下的亡魂了。」

又是一陣靜默。唱機微弱的歌聲,環迴往復的海浪聲,還有 Rena 輕輕的啜泣聲,使在室中席地而坐的我們顯得很渺小,小得根本無從控制自己的命運。但同時也讓我們體會到一點:在滾滾俗世之中,有緣遇到這幾位肝膽相照的好知己,是一生中最幸福的事。

「由於暫時失去工作的心力和體力,我只好向公司提出辭職,但直至我向老板第三次提出,他才不情願地接受。此前他還以為我被敵對公司挖角,問我外面給我開的月薪有多少,他願意提供那筆數字的 150% 月薪來留住我,真教我哭笑不得。當時我根本連打開招聘廣告的勇氣也沒有,更遑論有其後公司向我招手了吧。」

「到我終於辭掉工作留在家中休養,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,不斷問自己:我到底是誰?是 Jennifer。那 Jennifer 代表甚麼?Jennifer 懂得甚麼?Jennifer 需要甚麼?在其他人眼中,Jennifer 是一個怎樣的人?下班之後的 Jennifer,和在公司裡的Jennifer 是相同的嗎?每天就這樣橫七豎八的胡思亂想,一天接著一天過去,卻總是理不出一個頭緒來。那大約有半個月的時間,雖然不是很長,卻算得上是我人生的低谷。我不是未嘗過失敗的滋味,然而這種行屍走肉的生活,對我來說還算頗新鮮。」末句一記自嘲,讓人聽了倍添傷感。

「那時看到大家擔心的神情,對我的關懷備至,雖然我沒有說出口,但心底裡其實滿是感動。尤其是阿卓,沒有你,我可能永遠都站不起來。」

忽然成為主角的阿卓顯得有點錯愕,身軀稍微向後晃,一隻手指指著自己,做了一個「我?」的口形。身旁的 H 朝阿卓背部響亮地拍了一下,臉上綻放出欽佩的笑容。

「沒錯,是你呀,還記得某天我說想找點事做,你二話不說,拿了兩部相機就拉著我出去。到達目的地水塘附近,你把相機塞給我,著我拍下沿途景色——遠處的山,眼前的水塘,小至一塊告示板,一根草一隻昆蟲,大至構成樹林的一棵棵參天古木,總之所有我覺得美麗的,都能隨心拍下。你記得嗎?」

阿卓點頭,指向客廳一幅掛牆風景照,示意那是 Jennifer 所拍的照片。






    「那是前所未有的暢快感覺。此前我一來從未真正享受過拍攝的樂趣,二來只知道有水塘的存在,知道它的功能在於儲水,但還未親身踏足過,更不知道本地還有這般優美的景色。那天晚上我反覆自問:我算是甚麼?由小學到大學到走進社會,我一直都比別人走得更快更前,自詡能力比人強,見識較別人廣,但原來當我離開自己熟悉的範圍後,便瞬間變得一無所知。公司附近的地點,郊外的風光,和我距離不遠,可我卻對它們完全陌生。但這次我沒再自暴自棄,沒再陷入更深層的抑鬱,因為我知道我已經輸得徹底,以後再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再輸了。當下我決定要到外邊闖一番,把自己只曾耳聞不曾目睹的世界,逐分逐吋去看個清楚。我知道這是唯一可以令我重過新生的辦法,而且我也需要短暫離開這個繁囂的大都會,給自己舒一口氣的空間。於是當晚拿了護照和必須品就出發到機場,買了張臨時機票,展開我的流浪旅程。」

「沒想到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肥卓居然也有細心的一面,佩服!」向阿卓舉起大姆指。

「那時我心裡只想著要離開,然後由零開始,透過我的雙眼重新認識這個我生存了二十多年的世界。」Jennifer 突然雙手合十,向我們一躬。「當時我走得十分突然,讓大家擔心了,真的非常非常抱歉,請原諒我這個自私的人。」

「別說這種話,你能夠平安回來,就是我們最大的欣慰。」我的話得到眾人的和議。

「那麼,」Rena 已破涕為笑,臉上換上好奇的神情。「你在這一年裡到過甚麼地方去呢?」

Jennifer 抬頭向半空舒了一口氣,把在美國穿州過省,南下墨西哥,再搭一程長途機往歐洲,由英國起向東走,踏過德國、奧地利、波蘭等地,在巴爾幹走了一圈,再乘鐵路穿過西伯利亞,遊歷華北和南韓,最後在日本結束的旅程途中的見聞和趣事,統統與我們分享。即使講述時已力求簡潔,還是讓我們聽得心癢癢,恨不得立即起行,到國外去走一走。更即時給雜誌社旅遊版的負責人留言,著他為 Jennifer 的奇妙之旅保留至少三個月的欄位。

「離開濟州後,我到了日本。記得某天在東京一間老舊的書店中,看到一幅掛在牆上的世界地圖。我嘗試用手指比劃出自己過去一年走過的路,才驚覺已經走了將近半個世界。」

「好厲害喔……Rena 的語氣中充滿了羨慕與期待。

「換了是從前的我,肯定會為了『還有半個世界未走』而犯愁,可是當下的我卻絲毫沒有這種想法,反倒是有種鳥倦知還的感覺,覺得在外頭走了這麼久,也差不多是時候要回家。自那一刻起,我就知道自己已走出了過去那段陰影。」

「果然是解鈴還須繫鈴人。」若有所感地說。「歡迎你回來呀,長腿怪。」

Jennifer 笑著反擊道:「哼,一年沒見你,還是那麼口臭。」

「錯了,他的口臭是與日俱增的!」Rena 和阿卓幾乎異口同聲地說出這句話,絲毫沒感到羞愧,還得意地大笑數聲。Jennifer 的「歸去來辭」,就在這麼一片融洽而溫馨的氣氛中結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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