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8月1日 星期五

《盛夏》第十回

第十回



自從第一次約會之後,我和 Tirana 每天下班後都會一同乘巴士回去。我們都有對方的電話號碼,可是在等候的過程中從來不打電話,也不傳短訊,只要在下班時看不到對方,就知道自己是較早下班的一個,自動自覺前往對方的工作地點附近等候,可以說是一種甚有默契的約定。

記得在初次約會中,Tirana 雖談不上口若懸河,但絕對是個十分健談的人,無論說到甚麼話題,以至較為私人的事,她也總能夠說個不停。然而在那天之後,她的話變得很少很少,見面時偶然會申訴一下工作的辛勞,但幾乎僅此而已。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說錯了話,或者做錯了甚麼,令 Tirana 不願意和我說話,只保留著那張冷酷的臉。

她討厭我,我想。

既然她討厭我,怎麼又每天跟我見面呢?我又想。

某天下班,我倆如常相見,我終於按捺不住,決定開口問她。

「嗨。」

「嗯。」

「你心情不好嗎?」

「沒有。」

「怎麼老是不言不語的?」

「難道心情好就要不停說話嗎?」

「我不是這個意思,只是我記得之前的你和我很談得來,近來卻總是一言不發,擔心我有沒有做錯甚麼事惹你不高興。」

「你覺得你有做錯事嗎?」

「我……不知道。」

「還是你認為你對我很重要,重要到足以影響我的情緒?」

「算了算了,當我沒問過吧。」

無端吃了一記悶棍的我,當下不再追問下去,免得自討沒趣。平時在辦公室受的氣,包括來自上層的苛刻要求和部份下屬的敷衍態度,我會視之為工作的一部份,通通不會放在心上。再大的怨氣,通常也不會在我胸中逗留超過十分鐘。

可是 Tirana 這番鬧情緒,對我來說既不須義務承受,更不是職責所在。如果是我的女朋友,或者是像 Rena 這種知心好友,我也能夠接受包容,可是 Tirana——我主動去關心她,她卻對我擺出這副臭架子,實在令我心裡感到十萬個不爽。既然不是甚麼有特殊身份的人,憑甚麼在我面前耍這種小姐脾氣?

巴士由市中心到 Tirana 家門前的車站,假使路面暢通無阻,大約須要半小時。在這一千八百秒,Tirana 會繼續保持緘默,我也不會嘗試打擾她,下車後連道別也省下來,明日和以後再不會相約回家,這段短暫的情緣將告一段落,和過去很多快來快去的關係沒有分別——在巴士來到之前,我已有了這個心理準備。先構想每件事的最壞情況,評估自己受影響的程度,是我一貫的習慣。這種做法無疑偏向消極和悲觀,但的確能讓我免於突如其來的情緒崩潰。

喜歡坐近窗口的 Tirana,平時總會戴起耳筒,默默看著窗外的風景,今天卻一反常態,甫坐下便纏著我的手臂,面頰來回磨擦,表現得小鳥依人,令我感到頗為意外,更讓向來受軟不受硬的我為之軟化。

「好像惹你生氣了,對不起呢。」Tirana 的語氣比起剛才和善得多,似是有意和解,令我再找不到怪責她的理由。

「不要緊,誰人都會有心情差的時候。」

「其實我並不是心情不好,只是……

「嗯?」

「我面對喜歡的人都會這樣。我也不知為甚麼。」

「看來你對『喜歡』的定義有點獨特呢。」

「別取笑我了好嗎,我真的不是故意激怒你的。」

「好吧,原諒你啦。」我輕撫 Tirana 的頭,讓她繼續靠在我的肩頭上。在接下來一段短時間裡,大家都沒說話,然而這種屬於甜蜜的沉默,和較早時類近冷戰的情況有天淵之別。

「你喜歡我這樣倚著你嗎?」

「喜歡呀。」

「有多喜歡?」

「很喜歡,很享受這種感覺。」

「可是我不習慣這樣。」

「那就算了。」

「但我會嘗試去適應,就像你努力遷就我一樣。」

「乖。」

「只限今天。」

……也好。」

由於路上輕微的擠塞,巴士用了近四十五分鐘才抵達我們的目的地。縱使表示不習慣,但 Tirana 還是全程倚著我入睡。這四十多分鐘的親密雖然很短暫,亦足以令我心情大好,同時間在腦海生出了一種不良的想法——比較。

Rena Jennifer 倚在我的肩膀,那是一種大哥照顧妹子的感覺(縱然事實是 Jennifer 比我大幾個月,而且幾乎和我一樣高);如果換成是阿琪或其他女性,我大概不會有任何感覺。一直以來只有 Miki,才能在倚靠著我的時候帶給我有甜蜜的感覺。事隔數年,這種沉寂多時的甜蜜感覺因 Tirana 的出現而甦醒,是代表她就是我要找的人嗎?還是代表經過了一定的時間,如今 Miki 在我心中的重要性已逐步消退?

在剛才的對話中,Tirana 間接地承認喜歡我,事實上此前她也有說過類似的話,問題是她同時也向我坦白說自己不會愛上我,而事實上我們誰都沒提起拍拖這回事。是順理成章還是刻意迴避?我不知道,但我傾向相信是後者。

她毫不忌諱地說喜歡我,卻對拍拖隻字不提,當中必定有她的原因。我是如此的相信。

巴士到站。我牽著 Tirana 的手,從巴士上層走到下層,再跨出車廂。踏上行人路的一刻,Tirana 甩開了我的手,一貫冷酷的神情再度重現在臉上,和我在巴士站牌下默站了一會,放空的目光望向地面和牆壁交界滿佈苔癬的去水位。

同一個車站下車的乘客四下散去,巴士引擎聲漸遠,剩下一抹煙塵在街中流離浪蕩。安裝在高架天橋底部的街燈像片場裡的鎂光燈,在空曠的街道中突顯我們兩人的存在。如今這種相對無言的境況,既非劍拔弩張,亦不屬於甜蜜,而是一種彷彿令時間變慢的尷尬氣氛。一秒,兩秒,三秒、四秒……我默默數著,看 Tirana 並無開口說話的意思,只好由我來打破沉默。

「時候不早了,快回家吧。」

「你要走就走吧,不必理會我。」

「我送你上去好不好?」

「送甚麼,我沒有腳不會自己走嗎?」

「那至少我可以陪你多一會嘛。」

「只是幾層樓梯的距離,不陪也罷。」

「明天我們都要上班,這樣吧,我今個周末過來陪你好不好?」

「夠了,以後的事以後再算,別給我下任何承諾!」

「好的,那你快點回去吧,不然……

「我會——不,我現在就回去,不用你來陪。」

「再見。」

Tirana 邁開腳步走進梯間,似是怒意難平,也沒有和我道別。看來她那種「對喜歡的人都會這樣」的壞脾氣,在短暫抑壓之後又再發作起來。

平時要是遇到這種愛擺臭臉的人,我絕對會敬而遠之,嚴重者甚至會終身不與其打交道,而 Tirana 是一個例外。我和她變得愈相熟,她對我的態度反而愈趨反覆,有時彷彿是熱戀中的小情人,有時卻成了半句話都不願多講的陌生人。Tirana 的陰晴不定實在令我頭痛,但總的來說,我仍願意維持和她這種超過曖昧未到正式戀人的關係。會不會有一天我終於對她忍無可忍,然後從此不再理會她?正如 Tirana 所言,「以後的事以後再算」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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